二老的臉色大變,同時脫口而出:“為什么?”
姐姐板著臉如是回答:“也不為什么,總之我阿弟就是不能夠娶沈安婷的亡魂!”
安婷的老爸激動得氣喘喘地道:“可是你弟弟已答應(yīng)了的……”眼光朝我看來,那眼里,有痛、有氣、有傷、有哀,以及更多的絕望。
安婷的老媽沙啞地道:“答應(yīng)了臨時又反悔,安婷會死不瞑目的……”
“你們不用如此嚇唬我阿弟!”姐姐惱怒地道,“沈安婷在生的時候,原是她自己做錯了事對不起我阿弟。她如今死了,我阿弟還肯幫忙料理后事已是仁至義盡了。你們居然得寸進尺,三分顏色上大紅,要我阿弟吃死貓娶你們死去的女兒,太過分了呀!”
“我們沒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呀!”安婷的老爸那蒼斑滿布的臉上充滿了困頓、疲憊的神情,喃喃說道,“是他自己答應(yīng)的呀,那頭答應(yīng)了,這廂又找出做姐姐的向我們兩個老的推搪……”
我垂頭,不敢出聲。
“阿伯!”姐姐的聲音,像開動的機關(guān)槍橫掃過去,“你這么說就不對了,雖然你們兩個老人家沒用刀子架在我阿弟的脖子上逼他,可是你們跪在地上猛磕頭硬是不肯起身,我阿弟心有不忍呀,他因為是好人,所以答應(yīng)了。他年紀輕,不懂避忌,不分輕重。我是他的親阿姐,我沒理由看著自己的弟弟做這門子的傻事,是我不肯讓他娶沈安婷的亡魂為妻的,你們要責怪,就責怪我好了。即使沈安婷死不瞑目要報仇泄恨什么的,也請找我好了,不關(guān)我阿弟的事。只不過我在這里也把話說得清清楚楚,要是往后沈安婷的鬼魂斗膽上門邪祟,我們也會不客氣的!”
安婷的老爸劇烈地嗆咳起來,一張臉漲成紫紅,很久都沒有止咳的跡象,且弓著身子嗆咳。我不禁有點兒擔憂,恐怕他咳岔了氣,卻又沒勇氣抬頭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、灰敗蒼老的面容。
安婷的老媽捶著大腿哭道:“罷罷!就當作我們沈家前世造了孽,今生得報應(yīng)!安婷她歹命,我們兩個老家伙苦命呵,臨老那幾年都沒好日子過……”
姐姐的態(tài)度也放軟下來:“阿伯、伯母,我不肯讓我阿弟做你們死鬼女兒的老公,也有我自己的苦衷呀!換作阿弟是你的寶貝兒子,死去的沈安婷是人家的女兒,相信你們也不會讓自己的兒子這么做的。更何況,我阿弟和沈安婷早三個月前就分了手,已是各走各路兩不相欠了的。沈安婷生前,再怎么對不起我阿弟,她人都死了,一切也都算了啦。但是要我阿弟再吃虧,你們二老問良心一句,怎過意得去呀!我阿弟雖沒娶你女兒的亡魂,往后也一樣會關(guān)照你們二老的,有空會去你們鄉(xiāng)下拜訪,有事會幫你們的忙……”
“你們走吧!”安婷的老爸喉頭哽哽的,“我們姓沈的也不用你們關(guān)照!更不用你們幫什么忙!”
“走哇!”安婷的老媽淚水縱橫的,“我女兒的身后事,再也不勞你們操心了!”
姐姐不由分說,直扯著我,便要大踏步離開殯儀館。
就在轉(zhuǎn)身踏步間,殯儀館里忽然旋起陣陰風,戀戀不舍地繞我們姐弟直回旋。跟著是外面響起雷電交加的聲音,大風雨來了,那一聲轟雷的音響,乍聽,像極了一個女人帶著悲號的呼嘯,漸漸地變成了一種輾轉(zhuǎn)的呻吟。
我的腦子里立刻印上了無可抑制的恐怖。
當我跟姐姐的眼光接觸,迅速想到是怎么回事。
安婷火了!
我像觸電一樣霎時打了一個猛烈的冷戰(zhàn)。
我的肉眼雖是瞧不見,雙手也摸不到,但殯儀館內(nèi)的氣氛可真是陰森詭異,可以感覺到那股強大的壓力,也可以確定安婷此刻絕對就在大發(fā)雷霆!
我本能地一聲聲地發(fā)出尖叫,跌跌撞撞地沖出殯儀館,逃到外面。在嘩嘩的雨聲中,腳下猶自不停地奔跑著。姐姐在后面追了上來,撐起傘遮我一把,我這才停下來喘著氣?;仡^望去,那間殯儀館灰禿禿地矗立在一片灰茫中,更顯得陰森寂哀。
車上,姐姐嘀咕著:“阿弟!你怎么怕成這個樣子?”
我心亂如麻:“不怕是假的!”
“怕!多多少少一定會的,”姐姐沒好氣地,“可是只要你回心一想,你又沒虧欠她!有什么好怕的!相反的,是她虧欠了你!”
“話雖然是這么說,”我六神無主,“可是她之所以跑去上吊,都是我害的呀!”
“什么你害的!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!”
“阿姐,剛才在殯儀館里,我感覺到安婷發(fā)火了……”
“她發(fā)火又怎樣?難道只有她會生氣?我們也可以發(fā)火的呀!她被搞大了肚子要你吃死貓,你不肯,這是人之常情。她怨得了誰呢?到她上吊死了,又想撿個便宜做我們家的鬼,你不肯,這也是人之常情,她又怨得誰呢?要怪的,是她自己不爭氣!”
“阿姐,你說……安婷會不會……回來……鬧……”
“她要是回來鬧!我也有治她的方法!俗語說:‘平生不做虧心事,夜半敲門也不驚。’阿弟,你即使沒開口叫她去上吊,她最后在走投無路之下,一樣也會去尋死的!你要怕,也怕不來的,索性就豁出去。她斗膽回來鬧,我就有本事叫她永不超生!”
“別說了!別說了!”我不敢想下去,愈想愈是驚魂,且一顆心抽痛著,仿佛有把銳利的刀子搠入我的心臟里似的。
到了家,我先去沖個涼,待洗澡出來,已見有鎖匠在換門鑰匙了。
“不必這么緊張換鎖吧!”我跟姐姐如是道。
“你懂什么!”姐姐白我一眼,“事不宜遲。”
家里大門小門都換過了鎖,鎖匠一走,姐姐舒了口氣說:“好啦,你可安心睡覺了,待明天,我先去廟里討幾張符貼貼,再多一個禮拜的,便可供奉關(guān)帝、觀音菩薩等的神位了,你愈發(fā)高枕無憂啦!”
“阿姐,”我小聲抗議,“換過了鎖,貼幾張符也就夠了,我不想屋子里弄成神壇般!”
“怎么?你現(xiàn)在不怕了?”
“怕是有點兒怕的,不過,家里弄成神壇般,我心里好不舒服!”
“那么,就算啦,照你意思做好了。”
姐姐走后,我躺在床上,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極難入眠,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么時候了,接著是一個接一個短暫、雜亂而完全不連貫的噩夢,每一次都是很快地驚醒又很快地入夢……翌日起身,心里始終不得安寧,也沒去會計公司上班,直接到殯儀館打個轉(zhuǎn)。
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媽已不在。
連安婷的尸體也被運走了。
我找到一個老雜工,塞給他一些錢,問道:“那姓沈的老夫婦一大清早就把他們女兒的尸體運走了?”
老雜工清一清喉嚨,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,朝我打量了下,才道:“哦,你說那姓沈的老夫婦?不是一大清早走的,是昨晚深夜走的!”
“昨晚深夜走?”
“是呀!”老雜工一邊搖頭一邊道,“他們深夜找來車子把他們死鬼女兒的尸體運回鄉(xiāng)間呀,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場的話,包管你也喊怕怕……”
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,情知不妥。
果然。
老雜工滔滔不絕地敘述:“我在這殯儀館做了三十多年,都沒見過那么駭人的事情!那姓沈的女死者,分明死不瞑目呀!七八個人都抬不起她的尸體放入棺木內(nèi)。那些抬的人都說,她的尸體重得像座鐵山。這還罷了,她的尸體被移動時,她手里握著的那串鑰匙叮叮當當作響,聽起來好恐怖,像招魂似的。還有她眼睛微張著,一直流眼淚,舌尖又斜斜吐出唇邊,她的肚子也好像更脹了……”
我打斷他的話:“那后來尸體到底抬不抬得動?”
老雜工口沫橫飛地續(xù)道:“本來是抬不動的呀,后來有個老經(jīng)驗的便建議由姓沈的那個老頭子,靠攏著自己女兒的尸體旁也躺下來,連老頭子也一并抬進棺木里,這樣子才能順利地將那尸體擺進棺材內(nèi)。后來那老頭子從棺木里爬起身時,我瞧得再清楚不過,尸體的眼淚也不再流了,只是雙眼卻張凸著好怕人呀。后來大家又建議,為避免路途上又生風波,不如趁快封棺。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場的話,即使閉著眼睛不瞧,光聽那聲音,也會嚇得腳軟呀!你不知道呵!那鐵錘敲擊的聲音咚!咚咚!一下又一下,聽著就像在自己的天靈蓋上敲打似的,而隨著咚咚咚的敲響,棺材里頭傳來一聲高一聲低的嗚咽,分明是那尸體在哭呀!后來……”
我感到寒意凜凜:“后來又怎樣了?”
老雜工猶有余悸地道:“那姓沈的女子是大著肚子上吊的呀!咋不猛鬼呀?車子載著她的尸體,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駛,就直如在行山路,一路顛簸,車子還未開至路口引擎就死了火。后來只好叫姓沈的老頭子趴在棺材上面,車子才能順利地開動??蓱z那老頭子,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面四五個鐘頭才能回到家呀!都一把年紀了,萬一不支一昏厥一摔跤,恐怕就這么完了!可是不這樣又不行呀,他死鬼女兒的尸體抬不動載不動,他如果不照古老的方法去做,時間一耽誤,恐怕他女兒錯過落葬或火化的時辰,沈家就一世行噩運了,不只他們兩個老的沒安寧日子,也禍及無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