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夫身上很多水,看來外面的雨不小。他的皮鞋踩得客廳里一個一個濕腳印。也許看到溫士丹垂頭喪氣的模樣,他不再說什么指責(zé)的話。他走到廚房、衛(wèi)生間。溫士丹突然跑到兒子跟前。她推了他小腦袋瓜一下,兒子竟然醒了。
**。兒子說。
溫士丹把他抱下**??蛷d的明亮的光線讓兒子憤怒地瞇起小眼睛,嘴里還嘟嘟囔囔了什么,到衛(wèi)生間的時候,看到老爸站在門口,他****眼睛嗨了一聲。**完,兒子迷迷糊糊地晃出來,說,渴!前夫拿出茶幾上兒子的**兔造型鮮黃色的塑料水杯,蹲到兒子跟前。兒子猛喝幾口,然后牽著老爸的手,踢踢趿趿走過客廳。臨**,他閉著眼睛指指客廳,你們,統(tǒng)統(tǒng)關(guān)燈!
幾點了?前夫沒有要溫士丹回答的意思,自己傾身看了看墻上的草屋鐘,就往門口走。你關(guān)好門。他最后說,然后,他就下去了。
聽不到前夫離去的腳步聲。他好像是突然就消失了。一點溫暖的聲響都沒有留下。溫士丹豎起耳朵,她只能聽到外面的隱約的雨聲。溫土丹抱著胳膊縮在沙發(fā)上。是我給他打的電話嗎?我真的又喝多了?四杯、五杯,這是不可能入醉的量。我打了他三次電話?我沒有說話?也不對啊,真是醉了,我就會說很多話。
我真的打過他的電話?
溫士丹哭了起來。她感到掙扎不出的恐懼。因為她不相信自己醉過,不相信自己會跟他打電話。溫士丹又想喝點了,不,是想一整瓶都倒下去,她想醉到太陽出來,醉到太陽明亮地曬在身上,曬在所有的東西身上。她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地跳躍過這個莫名的黑暗??墒牵桓以俸?。前夫鄙視的目光令她難堪。噙著淚花,她回到臥室,躺在兒子小小的身子邊,她一點睡意都找不出來。兒子像嚼豆子一樣,狠狠地咬了一陣小牙齒,然后清晰地說,紅蜘蛛。這么多啊……
(六)
溫士丹是**午十一點多接到大姑子電話的。大姑子在電話中聲音像在冰面上跌滑過。也許是哭壞了嗓子。溫士丹聽了電話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七個小時前,也就是凌晨四五點之間,前夫從新區(qū)引橋飛下灘涂。汽車一大半在海水里。引擎蓋翹起來。他當(dāng)場就死亡了。
大姑子說,孩子只能先放你那。我老爸已經(jīng)被急救車送進(jìn)醫(yī)院了,媽媽心臟也不太正常。
有……沒有需要我做的事?溫士丹結(jié)結(jié)巴巴。實際上,她的腦子完全亂了,當(dāng)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個半夜電話害死了前夫,否則他沒必要半夜奔馳。她甚至擔(dān)心真的是自己醉夢中打了電話,害死了他。
大姑子說,他和朋友們聚會遲歸的,沒有喝酒,他是把另外兩個朋友都送回家才回程的;大姑子說,有事會打你電話,可能登訃告希望能得到版面位置和價格的照顧。也許還有別的事。再說吧。
這一天上午,既沒有出太陽,也沒有下雨。記得凌晨是有雨的,可是早上的大地上,沒有什么痕跡。但客廳地板鋼磚上,依然隱約有前夫的皮鞋后跟半月形的水印邊。
兒子在臥室木板地上,搭一個非常宏偉的積木。溫士丹慢慢蹲下來。溫士丹幫他送了兩塊木料,都被兒子拒絕。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嗎?溫士丹說。兒子說,好。兒子忽然興奮起來,放下手中的活,小眼睛瞪得非常圓,紅蜘蛛!我夢到紅蜘蛛!非常紅的!這么大!
兒子把積木全部掃倒。開始滿角落爬找什么。溫士丹跟了過去。兒子說,我要找一只給你看。你家有。我以前就在這里見過它。你還不相信。奶奶家就沒有。別人家都沒有。
溫士丹是記得以前兒子說過,他看到一只非常小、非常漂亮的紅蜘蛛。當(dāng)時,兒子用彩筆畫了老半天,在溫士丹看來,就像一團(tuán)黃豆大的怪疙瘩。兒子最后指著彩筆尖說,它只有這么大!兒子又摸索著拔下自己一根軟頭發(fā),說,它的腳比頭發(fā)還細(xì)。最后兒子指著她身上的火紅色的毛衣,大囔大叫起來。他摘下一個毛疙瘩球,說,就這樣,就和它一模一樣!
正是由于兒子的描繪非常形象,前一天,溫士丹就夢到了密密麻麻的紅蜘蛛,她在干紅和紅蜘蛛中穿行。溫士丹突然被震撼了一下,腦袋中閃電般,刺亮起來。溫士丹夢見紅蜘蛛的時候,是那個巴小姐懷疑異類侵?jǐn)_而報警的時候,兒子昨晚夢囈紅蜘蛛的時候,也不正是一個古怪時刻。誰在使用電話?說什么,溫士丹都不相信兒子會半夜爬起來玩電話。自己也絕不可能打那樣的電話。
溫士丹說,爸爸昨晚帶你**,你還記得嗎?
兒子說,我沒有夢到這個。
不是夢。是真的。爸爸以為我們打電話找他來的。
我沒有叫他來。爸爸也沒有來過。
你昨天給爸爸打過幾個電話?
兒子數(shù)學(xué)不行。所以困難地眨了很久的小眼睛。但是他最后說,一個說我吃麥當(dāng)勞啦。一個說你怕黑不好。
可是,爸爸后來就來了。你正好要**。你還和他打了招呼,嗨。我抱你去衛(wèi)生間,后來爸爸牽你上的**,還為你掖了被子。還親了你的臉。你還叫我們統(tǒng)統(tǒng)關(guān)燈?
沒有。兒子說,爸爸沒來。
來過的!你想想。爸爸還喂你喝過水,就這個杯子。
根本沒有!兒子斷然否認(rèn)。他用夸張的銳利目光,天上地下地搜索紅蜘蛛。
溫士丹盯著兒子的臉,她忽然感到緊張。是她自己做夢嗎?半夜真的沒人來過這里?不不不,不是這樣,門鈴響了,門鈴確實響了。她被弄醒了。有人來過這里了。溫士丹感到不安,就在這一分鐘之前,她忐忑不安于那個奇怪的電話導(dǎo)致了前夫的死亡,她無法理解那個電話,就像無法理解巴小姐的報警電話,她感到神秘的恐懼。可是,現(xiàn)在,她被一種越來越明朗的、越來越驚心的、新的恐懼所控制:前夫究竟是———車禍之前、還是車禍之后來到了這里?
前夫他到底來過嗎?凌晨4時22分,按響門鈴、走進(jìn)屋來的———是誰?
她回到客廳看前夫半夜進(jìn)來留下的濕腳印。蹲下來看,好像地面還是有印子,后腳跟的半月形水漬依稀可辨;還有留下什么呢?她又沿著前夫的路線,轉(zhuǎn)了一圈。煙灰?找找看。他是抽煙的,而且只抽大廈門牌的,溫士丹很熟悉那種煙的味道。
茶幾上沒有煙灰、煙頭。溫士丹蹲下仔細(xì)察看地面,沒有,一點灰燼都沒有。只有隱約的水印。不過,煙灰彈在地上,也能被踩沒了。但前夫進(jìn)來的時間不長,好像是手上沒有煙。不,不,又好像指縫中有支煙,煙霧輕輕地從他的指縫中騰起來了。這個時空在她記憶中,就是有那個味道。不過,溫士丹困惑了,因為前夫就是不抽煙,身上也有那種煙味的。真實和印象現(xiàn)在徹底模糊了,而且是越想越模糊。
溫士丹轉(zhuǎn)而開始盯著地上幾乎消失的水漬。為什么前夫身上濕漉漉的?外面**雨,還是因為橋下的海水嗎?不,不,不會的,是因為下雨,記得當(dāng)時聽到雨聲沙沙的。
吃中飯的時候,溫士丹再次問兒子:爸爸來了,你怎么記不住啊?他來過啦。
兒子厭倦地嘆了口長氣,要跟你說多少遍呢?沒有!沒有!就沒有!你不要糊糊涂涂,行嗎?!
可是,他真的來過的。喂你喝水后還牽你**。
沒有!!他根本沒來過。不相信,你打電話問他!
溫士丹借著倒垃圾,到了宿舍樓的大門傳達(dá)室。她問值班的保安,昨天半夜四點多,你看到一輛黑尼桑進(jìn)來嗎?保安說,你傍晚來問吧。昨晚值班的人,下班了。
如果有車進(jìn)來,你們都會知道是嗎?溫士丹指指電動?xùn)砰T。保安說,一般有數(shù),但這幾天不一定,因為電柵門壞了,都開著,關(guān)不上,說不準(zhǔn)我們上廁所,就有車進(jìn)去了。
傍晚剛過,溫士丹又奔下樓找門衛(wèi)保安。那保安是個胖小子,笑嘻嘻的。他說,昨天下半夜,尤其是三點以后,我敢拿頭擔(dān)保:絕對絕對,沒有黑尼桑進(jìn)過小區(qū)!只有三輛紅色的出租車。
那你上過廁所嗎?
胖保安笑嘻嘻地說,溫記者,你是不是又喝多啦?
真的沒有?
什么沒有?是車還是上廁所?
溫士丹沮喪地站著,發(fā)了一會兒呆。胖保安說,真的沒有黑尼桑進(jìn)來過。廁所嘛,你知道,是人都要去的。
那———昨天下雨嗎?下半夜的時候?
沒呀,我沒感覺到。你怎么啦?難道你真的酒還沒醒?最近報紙上都沒看到你的名字啊———嘿,你走啦?我沒騙你啊———
(七)
溫士丹擔(dān)心自己這一路都想哭喊出聲。她飛奔上樓。房間里,兒子正揮汗如雨地拖**鋪底下的旅行箱。臥室里,書籍、穿過的衣服、工藝品套籃、棋盤、拖鞋,枕頭、舊游泳圈,一地狼藉。
一聽到溫士丹進(jìn)屋,兒子大叫,快來!我剛剛看到一只紅蜘蛛,它爬進(jìn)去啦!我們拆**吧。
溫士丹開始打交警朋友的電話。并要到那個轄區(qū)的出警警員電話。溫士丹要問三個問題,一、死亡準(zhǔn)確時間;二、前夫的手機(jī)在哪?三、尸體的位置?
出現(xiàn)場的交警說,大致時間是在凌晨四點到五點之間,無法再精確了;手機(jī)到現(xiàn)在還沒找到,找到時會通知家屬的;尸體被發(fā)現(xiàn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