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,我嚇得趕緊把電話扔在地上,而那可怖的笑聲仍從聽筒里傳來。我趕緊狀足膽子,像去拎一個隨時會突然襲擊我的怪獸一樣重新拎起地上的話筒,砰的一聲扣下。
房間立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靜。
我趕緊找個角落靠上,如果背部懸空,我怕那女人已經從電話里鉆出來,就蹲在我的背后。
極度恐懼之下,我鼓足勇氣拿出那泛黃的信封,像要把眼睛瞪出來似的死死看住那郵戳。
日期是三天以前,地址來自我長大的城市。
我一把把信封扔出老遠,由于用力過大白色的信仁飛了出來,落在我腳邊,在昏暗的燈光下,它像一塊小小的皮膚般泛出柔和的光澤。
我有種感覺,覺得它在盯著我看。
那一夜我強打著精神沒有敢睡,與其說不敢,不如說我根本睡不著。只要一閉上眼睛,那女人的聲音就會再次流入我耳中,然后我就發(fā)揮天生的想象力,去猜測她瘋癲可怖的模樣。
她究竟是誰呢?讀書的時候,聽說崔老師是文革中受迫害的知識分子,耽誤了婚姻,一直獨身。
我索性把那封信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。因為當它放在屋子里時,我感覺到整座房子里的氣氛都有所改變,變得詭異無比。而且總是好像有某個人藏在屋子里,讓我坐立不安。搬來以后第一次,我試著撥通了家里的電話。
是媽接的,她周圍一片喧鬧,和我房間里的寂靜正好形成了對比??磥硭种夭倥f業(yè)。
“喂?有事嗎?還有錢嗎?有事待會再打,你媽我手氣正好,已經和了好幾圈了。要是缺錢就給你爸打電話。我掛了。”
“啪!”房間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。
我不是厭煩你打麻將,即使你不跟我說話也好,只要讓電話通著,此刻你不知道我多需要你那邊熱鬧的聲音。
我把下巴抵在膝蓋上,縮了縮身體。給爸打么?還是算了吧,他一定忙著他的生意。
忽然,有一點點懷念那個溫暖明亮的聲音。我拿起聽筒,按下那個號碼,這一次我沒有看通訊錄。連我自己都沒發(fā)現(xiàn),雖然只撥過一次,我竟然已經默默把這個號碼記在了心里。
很快,那頭有人說話。
說話的是個女人。
她的聲音冰冷。
她說:“對不起,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。”
我如墮冰窖。
飛機起飛的那一刻,我還是拿不準自己這個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。
為了一個可能是死人寄來的信件,和他自稱的“好意”,我決定賭上一把。自從接到了它,那么多的怪事開始發(fā)生。
那一晚的后來,我很沒出息地翻遍了垃圾桶,把浸泡在一灘爛魚湯里的信撿了回來。然后百度這個村子的資料和地址。
幾乎是一無所獲,我只知道這個村子位于G省的深山中,地圖上沒有標示,從谷歌地圖上看,幾乎難以識別出具體方位,只知道周圍沒有相鄰的村落,最近的一個也隔著好幾十公里。而且四周皆是山地,交通工具也不容易開進去。
那里真的有我想要的東西嗎?從名字上來看,似乎是。
鬼書村。難道說這個世人從未聽說過的村子,隱藏著不計其數(shù)的鬼怪書籍?
想想還真是一件詭異的事情。
然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在對我說:‘去吧,去看個究竟。’
況且,這個村子和崔老師又有什么關系呢?
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,而代價于我,往最壞里說,無非賤命一條。
一條孤獨的、沒有人在意、關心和理解的生命。
天黑7點,我正坐在顛簸的破巴士上,和一堆雞鴨家禽以及花花草草擠在一起。
是的,這就是恐怖片里經常出現(xiàn)的那種“最后一趟,幾天后才有另一班!(通常是一切事情解決之后)”的巴士車。旁邊坐了一位大概是從市鎮(zhèn)上趕集歸來的漢子,懷抱一樽石質的花瓶,里面居然像插花一樣地插了一棵大蔥,我自大長這么大,還從未見過這么大這么長的蔥呢,翠綠的葉子不斷騷著我的臉,讓我忽然有了想笑的沖動。陰郁的心情也隨之緩解了一些。
見我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懷里的蔥,漢子轉過頭,一張憨厚的臉,張嘴一樂。接著便開始搭話:“這蔥可是山東種的,水又多又脆,炒個雞蛋,蘸醬吃,都好吃!”
趕了一天的路,換乘了三種交通工具,除了在飛機上吃了一餐之外,我的肚子現(xiàn)在還是癟的呢。聽他這么一說,肚子應時地叫了起來,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。
那漢子見我沒接他的話茬,又問:“城里人?這是去哪啊,回家探親么?”
難得碰見個老鄉(xiāng),看樣子又是熱心腸的人,我便趕緊問道:“您知道鬼書村嗎?”
輕輕的一句,原本熱鬧的車廂里刷的一聲靜了下來。拉家常的村婦停止了交談,睡覺的老人猛然驚醒,連一路喧鬧的雞鴨,居然都在瞬間閉嘴。
車廂中仿佛空無一人樣地靜,氣氛降到冰點。
所有人保持著同一個姿勢:雙眼望向我,面無表情,他們的動作停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刻,僵硬地維持著。
只有司機背對著我們,上身紋絲不動地繼續(xù)開車,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。這奇特的群像,讓我禁不住懷疑是否有人將時間停止了。
那股強悍的恐懼很快又再度包圍了我。
身旁的漢子緊緊盯著我,盯得我汗如雨下。他高大的身軀有一種邪異的壓迫力,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,我不禁想,難道我還沒踏上鬼書村的土地,就要命喪黃泉了么?
不知過了多久,為何我覺得像一個世界那么漫長,一個村婦摸樣的女人站起來,對著司機喊:“停車,停車,把她趕下去!”
這并不善意的一句吆喝,卻讓我有說不出的釋然,我一下站起身來,毫不示弱地沖她喊:“哎,我可是買了票的!”
忽然衣角感覺被人拉了拉,我低下頭,眼前的情形差點讓我跌出窗外!
那漢子仰著頭看我,臉上帶著詭異莫名的笑,露出喝醉了酒似的表情,他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,原本耷拉的眼角更向下彎的厲害,整個臉就像一團揉爛的泥巴。
他示意我坐下,不必和那女人爭吵。我看看前方,司機像沒聽見那女人一樣,繼續(xù)開他的車。漢子回頭沖那女人不知做了個什么表情,她也很快坐下,盡管帶著一臉不服氣。我真以為這小小的風波平息下來了。
當我坐下以后,還沒來得及坐穩(wěn)。感覺后腦勺被狠狠擊了一下,眼前一黑。將要昏厥的一霎那,我從眼縫中瞥見了漢子,他雙手舉著花瓶,上面還有一灘紅色的東西,正在滴滴答答往下流著,大概是我的血吧。漢子的表情極其兇狠,如同惡鬼一般。
再次醒來的時候,躍入我腦中的第一個詞居然是多年前讀過的一本書的名字:“沉重的肉身”。
眼縫中滲入些微的光亮,溫度是適宜的暖,空氣柔和到仿佛一只手在輕輕撫摸著我的皮膚。然而身體是酸痛的,周身有說不盡的疲倦,深深陷在被褥里,不想起身。
突然憶起,這是哪里?
我使勁撐開雙眼,看到黃的燈光,白的屋頂。一條橫梁架在中央,典型的平房。我回想起之前的經歷,難道我被哪個好心的老鄉(xiāng)撿了回來么?
心頭涌上一陣疑惑和委屈,他們?yōu)槭裁匆@樣對待我呢?
有輕微的腳步聲近了,我的心提到喉嚨。
門吱呀一聲開了個縫,背后露出一張臉。
這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,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,那神韻讓人想起楚辭里的話,“渙兮若冰之將釋”。
一個皮膚白凈、滿頭銀絲的老人從門后出現(xiàn)。
“你醒了?”居然是標準的普通話,柔軟的聲音里有一點點飄忽的語氣,聽著渾身有說不出的舒坦。她邊說邊向我走來,手里端著一只青花瓷碗。
我掙扎起身,想下床行禮。她給人一種感覺,慈祥的面容背后藏著不聲張的威嚴,仿佛在她面前忽略了禮儀就是犯罪。
“不忙起!”她加快腳步搶到我身側,然后在床邊款款坐下。一只手輕按住我的肩膀,推我至再次躺下,另一只手把碗放在床頭的木茶幾上。
“你昏倒在路邊,被我在外玩耍的小孫子看見了,幸好不遠,我們倆就把你帶回來了。”大概是見我滿臉疑惑吧,老人主動說。
“這里是……?”我語塞了半天,才結結巴巴地張口。
“這里是我家,你安心休息。你頭上受了點傷,還很虛弱,不過不用擔心,你在這里很安全,再把這藥喝了,就快好了。”說著,她輕托起我的頭,讓我調整到一個便于進食的位置。接著拿起那只碗靠近我嘴邊。
我這才看清碗里滿滿的,全是黑紅色的液體,讓人想起行將干涸的血。
“這是什么?我不要喝,我不要喝!”
我掙扎,然而身體軟綿綿的,使不上力氣。文質彬彬的老人不理會我的抗拒,仍然滿臉堆笑地勸我,她的聲音又甜又滑,竟讓我聯(lián)想到那張人皮信紙。
再看那笑容,仿佛是有什么人用手在她臉后,用力扯出來的。
我閉緊眼睛拼命搖頭,碗靠向哪邊,我的頭就撇向相反方向,極力想擺脫那湯藥。我的頭因為不停搖來搖去,感到一股鉆心的疼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