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霧氣沼沼，在望遠(yuǎn)鏡里看姑子廟村也望不到邊;視線到了半截姑子廟前，再遠(yuǎn)就看不清什么了。
陰沉，死寂。
我耐著性子看，突然，幾個人影從村里晃了出來。
等他們走近了水泡子邊，我才看清，正是郭大年和他弟弟郭老二，隨行的大牛二虎以及一干打手，推搡著一個人。
那被押著的人應(yīng)該是在哭喊，離得很遠(yuǎn)聽不見動靜，面容打扮我可一眼就認(rèn)出來了：是黃大仙。
黃大仙被人摁著，連踹帶揍，蜷在地上一通掙扎，一會兒又抱住郭老二的腿像是在求饒。
郭老二抬腳把他踢到一邊，三個壯漢一擁而上：倆人摁著，一個人抽出一把殺豬刀，對著黃大仙胸口就是一下子!
我雖然有點心理準(zhǔn)備，可看到這群孫子宰活人，還是止不住心跳;對黃大仙并沒什么好感，但看他這么慘，也覺得很壓抑。
黃大仙掙扎了幾下，面朝泡子半躺著，脖子上的血噴到了泡子里。
血流進(jìn)水里，水面上突然涌動起來，不一會，咕嘟咕嘟越來越響——整個水泡子像煮開了的血水。
水紋聚了散，散了聚，漸漸定了形。
一張表情木然的巨型人臉突然浮現(xiàn)，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。
怪臉浮出水面，也看不出是水汽凝成，還是霧氣結(jié)成，白蒙蒙的，起初有點模糊，后來顏色漸漸泛紅，眉目也清晰起來。
這張怪臉沒什么表情，眼睛直勾勾的，盯得我不敢喘氣，我心里又哆嗦，又覺得它透著一股子不出的雄偉，攝人心魄。
怪物就是怪物，可不能讓他給鎮(zhèn)唬住。
起初怪臉是正對著我，慢慢泛紅以后，就開始轉(zhuǎn)動起來，特別像……對，像咱在電影里看的全息影像;奇就奇在，這東西不管轉(zhuǎn)到什么角度，都是一張大臉對著你，盯著你，原來一個大腦袋，就長這么一張臉。
再看泡子邊上，郭老大郭老二連同他們那些慫包打手們，全都五體投地，磕頭如搗蒜。
最慘的是黃大仙，血全流進(jìn)了泡子里，喂了怪物，身體已經(jīng)成了一具干尸。
我特意調(diào)整望遠(yuǎn)鏡的焦距，仔細(xì)觀察泡子，想看看這怪物究竟是什么名堂，恍恍惚惚，覺得水面下好像有東西在那游，而且體量并不大，是不是魚，就看不真亮了。
怪臉在水面緩緩轉(zhuǎn)了幾圈，突然，朝草地這邊沖了過來。模樣也不像剛才那么祥和了，現(xiàn)出了嚇人的兇相。
這時我到身下的敖包，冷不丁地透出攝骨的寒氣，凍得我一哆嗦，連打了兩個噴嚏。
敖包群離泡子邊有不短一段距離，地面上全是青微微的野草，這股子寒氣瞬間滲透到了草地上，凝出一層白霜，急速向水泡子沖了過去。
白霜搶在怪物的前頭，到了岸邊，怪物晃了兩下，沒能近前，重新退回了水中心，上下浮動幾次，忒兒，散了。
草地上白霜也沒結(jié)太久，轉(zhuǎn)眼融化——我明顯感到身子下的敖包也不那么冰了。
郭大年一幫人，在對面岸邊跪了半天才離開，臨走把黃大仙的尸首拴上石頭沉在了水里。
白天跟郭大年郭老二打過交道，沒覺得他們有多大膽智，郭老二透著點奸詐吧，也有限?？傊?，都是一群慫人。
也不知道怪物給了他們什么精神力量，敢給活人放血?這他媽還是不是法治社會了?反了天了。
我在這胡思亂想，聽王猛在敖包底下喊：“老文，下來吧。”
我二人鉆回敖包里，王猛從墻角揀出幾袋康師傅，在我眼前晃了晃：“煮煮?”
我擺了擺手，“甭廢事了。”我這人最怕餓，頭半夜剛才一驚一嚇的，身體里那點能量全消耗在冷汗上了，現(xiàn)在肚子里頭直敲小鑼。
伸手搶過方便面，撕開袋子，大口干嚼。
你別看王猛人高馬大，吃東西又奸饞又斯文，我一口氣造了三袋，他那才嚼了半袋，剩半袋擰緊了口，又收了起來。
我拍了拍肚子，就地躺他褥子上了，嘬著煙，剛才的事兒在腦子里過電影。
王猛問我：“吃好了?”
“差不多。”我閉著眼睛，這身子一沾軟乎褥子，困勁立馬上來了。
“先別睡，我你看樣?xùn)|西。”
他從那卷畫正下面的地上，摳起一塊石頭，又從石頭下拿出一個瓶子，遞到了我面前。
這是個普通的小罐頭瓶，瓶口擰得緊緊的，還密封了膠帶，里面裝著大半瓶清水。
福爾馬林里懸著一條死魚，干癟黢黑，全身只有小拇指長，腦袋卻有酒瓶子蓋那么大，圓圓的，平平的，有鼻子有眼，像一張袖珍的死孩子臉，翻牙鼓目，真他媽惡心。
死魚的身上，橫七豎八地纏著幾根水草一樣的東西，比水草更細(xì)，又黑又亮，像是頭發(fā)絲。
“這就是泡子里的怪物。”王猛說道。
“這么一丁點?食人魚?”我問。
“不吃人肉，喝人血;現(xiàn)在泡子里滿是這種東西。剛才水面上那張大臉，是它們吐出的氣結(jié)成的。”
“這黑色的西絲是什么?”
“是圣物。”王猛說著，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，遞到我手里。
我一看，是一段黑繩，仔細(xì)看，跟普通的麻繩毛線繩還不一樣：一綹一綹的，像是頭發(fā)絲編成的，纖細(xì)、順滑、柔軟，跟水瓶里的黑絲應(yīng)該是一種東西，只不過沒有沾水，顯得更有光澤，在火光照耀下，映著藍(lán)微微的光彩。
高中物理我學(xué)得瓷實，這就是薄膜衍射，戴安娜王妃的頭發(fā)，就這光彩，當(dāng)然戴妃的頭發(fā)是金絲絨，眼前這是紫云錦。
“這是你的頭發(fā)?”我笑道。
王猛表情極其嚴(yán)肅，“這是吉祥奧德恩留下來的圣物!”說著伸出自己的腕子，原來他手腕上也系著一根兒。“好人系上可以護(hù)身，害人的怪物碰上就會沒命。你也系上吧。”
我學(xué)他的樣，也系到了腕子上。原以為這東西特別順滑，輕易打不上扣兒，誰知道兩頭一對，莫名其妙地結(jié)在了一起，連個接頭兒也看不出來，真奇怪。
王猛指著瓶子說：“這種怪物吐出的氣，腐蝕水土和空氣，草原這邊有敖包鎮(zhèn)著，可以抵御毒氣;村子那邊，已經(jīng)壞透了。”
“這些事，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王猛又朝畫像拜了拜——其實我頂煩他神神道道這個勁頭。
便聽他說道：“這是我爸跟我講的：對岸那座姑子廟，供奉的就是吉祥奧德恩，文革的時候拆廟，我爸?jǐn)r著，結(jié)果被打斷了腿。他受傷那天晚上，吉祥奧德恩顯靈了，幫我爸治好了傷，還對我爸說：拆就拆了，沒什么大不了的，不要執(zhí)著于有形的東西。”
“你知道嗎?”王猛頓了頓，說道：“當(dāng)年拆廟、打傷我爸的人，就是郭大年兄弟倆。”
“那現(xiàn)在他們還蓋廟?”我問。
王猛搖搖頭，“我爸跟我說，吉祥奧德恩的神通，不在那座小廟上。正相反，郭大年他們蓋廟，是為了拘住吉祥奧德恩……”
“你先等等，你說這個什么……恩，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“奧德恩，”他一邊說著，一邊在手掌上給我比劃，又用蒙語說了一遍，嘀了嘟嚕的，大概也是類似的個發(fā)音，“就是‘神奇的女薩滿’，‘吉祥’的名號是牧民送給她的。”
“給她蓋廟，為什么對她不利?”
“不是對她不利，是對我們大家不利。吉祥奧德恩的神通，散步在泡子兩岸每一寸土地上，過去老百姓蓋廟，是為了紀(jì)念她。郭大年他們拆了廟，又以收香火錢的動機(jī)蓋廟，我爸爸就反對，認(rèn)為是褻瀆了神靈;后來他了解到郭大年請法師作法，干擾吉祥奧德恩的神通，就更不干了。”
“這……可夠玄的。”我說道。
“是，我爸一直跟我說這件事，讓我?guī)退浦箟娜?。我說他是老糊涂神經(jīng)病，結(jié)果，”說著說著，王猛黯然神傷，“結(jié)果就是他一個人干，被害死了。”
“后來我親眼見到了水怪，見到了郭年他們用村民的血喂水怪，我才相信我爸的話，但是已經(jīng)晚了。”
聽了他的話，我全身又開始冒涼氣，問道：“怎么?除了黃大仙，他們還敢對自己村里人下手?”
“你進(jìn)村時候，沒發(fā)現(xiàn)村里都沒什么人嗎?”
“我以為這個季節(jié)，都進(jìn)城打工去了呢……”我看著王猛陰郁的眼睛，不知怎么回事，突然想起了白天遇見的那一家三口，特別是那個小女孩。
我的腦子里，浮現(xiàn)出一個畫面：在泡子邊，郭大年一伙掐著小女孩……殷紅的血水……
我不敢再想了。
我不知道大家對死人的事兒怎么看，反正我信那句老話：人命關(guān)天。凡事一出人命，這性質(zhì)就變了，看好人受害，我也難守，同情心誰都有;但是要我拔刀相助，我得先合計合計：能不能全身而退，有沒有什么好處。
我跟王猛說：“我?guī)湍憧梢?hellip;…但是我不沾人命。”
“你認(rèn)為他們還是人嗎?”王猛盯著我反問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