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您,真見著閻王爺他老人家了?”七十五歲鄒貴公探著頭,低聲下氣的問。
“那是當(dāng)然,”陳太公瞪了對方一眼,不容置疑的回答,“閻羅王還和我拉家常了呢,他就問我說,你這一輩子做沒做過什么壞事,做沒做過什么好事,有沒有對不起什么人?我就說,我陳老大一輩子辛辛苦苦攢錢,沒幫過人也沒害過的,說不上什么好事壞事,也沒什么特別對不起的人,我只是覺得對不起我的第一個媳婦。她跟了我才兩年就死了,沒有留下一男半女的,那時我們家家境也還行,而我卻只給她定了個薄皮的壽材,埋在了水塘邊。雖然與她恩情不厚,這樣做還是絕情了些,那薄皮的壽材里睡著,一定很不舒服。”說到這里,陳太公似乎突然沒有了談興,起身要走了。大家都聽得驚奇,都想留住陳太公,卻不敢問他什么別的話,只有鄒貴公又壯著膽子接著說:“陳大哥,您得給我講講閻羅王還會問些什么,到時候見到他老人家我們也才會有個應(yīng)答呀?”
陳太公瞪了鄒貴公一眼,又拄著拐杖坐下來,說:“閻羅王還對我說,你一輩子攢錢為個甚?為什么不想想做做好事呢,你要是做了好事,我也能給你安排好一點,現(xiàn)在你讓我怎么來安排你呢?我就問閻羅王,怎么才算做好事呢,我可是從來沒做過,還得你指點指點迷津。閻羅王就說,做好事有什么難的,逢山開路,遇水架橋,那就是好事了。我就說,哦,那我的那些錢可以把公路從鎮(zhèn)子上修到我老家的陳家祠堂了。閻羅王就說,對嘛,這就是好事嘛,你還是回去,把好事做了再來報道,到時我好好給你安排安排,讓你舒服一點。我就說,不了,我既然來了,就懶得回去了,這里也挺好的。閻羅王就說,你不回去,你兩個兒子就會因為你攢的錢吵個不停,你還是回去了斷了比較好。這時我耳朵里就聽見我那兩個不爭氣在吵,我才發(fā)覺我已經(jīng)回到陽間來了。”眾人都聽得驚悚,一半的人認為陳太公說的是真的,還有一小半的人覺得是他在胡說八道,另外有一小半的人將信將疑。而這新聞卻很快不脛而走,成為了整個縣的一個傳奇了。陳太公作為鎮(zhèn)里既能通神又能通鬼的人,倍加受到大家的尊重。鎮(zhèn)上最會算命的柯瞎子也嘖嘖的贊,說陳太公老年竟然得到了天聰天慧,經(jīng)過這一次沖喜,陳太公的壽命必須過百,子孫也一定會升官發(fā)財,如果升不了官發(fā)不了財,他后半輩子就不算命了。
修路的決定很快就付諸實施了。陳太公本來想讓小兒子負責(zé)這工程的,而小兒子卻嫌這工程虧空較大,以自己外面的大工程忙為由辭掉了。陳太公氣得扔拐杖罵他不孝,小兒子把拐杖拾回來遞在他手上,然后一溜煙跑了。
陳太公于是只有去找大兒子。沒想陳壽輝竟然欣然同意了,而且很快召集來了人和設(shè)備。請張?zhí)鞄熯x了個黃道吉日。在動工那天,他把陳太公請到了高臺,自己高聲對下面講:“這路要是修好了,造福的可不止陳家祠堂的人,沿途經(jīng)過的地方大家都會享受到便利。這修路的錢全是我家老爺子的善款,難免有虧空。所以工錢,我們只能給大家付一半。大家有意見的可以退出,沒意見的就跟著我陳老大干。”
臺下的人都熱烈的拍巴掌。修路的時候,陳壽輝吃住都在工地上,在他的帶動下,大家的干勁也得很足,工程進退得相當(dāng)順利。陳太公有了寄托,精神竟是越來越好,三天兩頭往工地上跑。大家見了他,都停下活來扶他,要他講話。他便用拐杖打那些圍過來的人,鐵著臉孔說:“都給我好好干活,都別想偷懶。誰要是開小差,我叫壽輝扣他工錢。”大家往往哄笑著走散,嘴里說:“老爺子,您可得慢點走,這工地上不太好走。”陳太公就又罵道:“別扯嘴皮子,專心干活。”陳太公的義舉感動了不少人。而畢鳳鳴就是其中之一。畢鳳鳴在鎮(zhèn)上開了間包子鋪,生意異常的好,因為工地上吃的很差,他就差他老婆隔三岔五往工地上送包子。他老婆馬桂香長得很漂亮,大家見了她都很高興,吃著包子心里更是美滋滋的。按男人們平時的習(xí)慣,見著女人都要打趣幾句才過癮,而對她卻都收斂得很,甚至拿包子的時候都怕自己的手碰到她的手。就算她下山以后大家都不敢拿她開玩笑。有一天,一個叫小名叫二狗子的后生實在忍不住,一邊拿包子,壯著膽子對馬桂香說:“嫂子,你和大哥做的包子就是好吃,能吃這包子真是有福啊,你胸前那兩包子一定更加好吃。”
他說剛說完,臉上就挨了一耳摑,他還來不及護,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痛,早已挨了不下十下,他就一邊閃,一邊看。只見他大哥大牛掄著巴掌一邊追他。他沒命的跑,沒想前面也被一個人攔住,劈頭蓋臉也被湊了一頓拳腳。他大哥大牛就迎上來,不住的罵:“你這個遭瘟的!我今天非要廢了你!你這個狗東西!”這時工地上的人都陸續(xù)圍上來,有的就圍著打二狗子,有的就來拉勸。
馬桂香就趕上來,急急的說:“不要打他了,他還是個孩子。”
大牛就忙著向馬桂香陪不是,說:“嫂子,這孩子不是個東西,冒犯了您,我一定好好教訓(xùn)他。只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,不要跟大哥說。”馬桂香就笑著說:“沒有多大的事兒,沒關(guān)系的,放心吧,我不會給他說的。”
大牛感謝得幾乎要給馬桂香磕頭,工地上的人都一起將馬桂香送遠,然后一起回來拾掇早已驚惶失措的二狗子。
“知道畢鳳鳴是什么人嗎?你敢和他媳婦開這種不要命的玩笑!”大牛就吼。和他們一起干工的錢老五看見二狗子可憐兮兮的樣子,心里動了惻隱,就勸:“我說大牛,你也不用這么小心怕事,這本來也沒有多大個事兒,畢鳳鳴雖然兇,但畢竟也不是橫行霸道的人。”
經(jīng)這一說,大牛的怒氣稍微疏解了一些,指著二狗子的鼻梁,說:“兄弟,不是哥要打你,哥這是幫你。你要知道,畢鳳鳴是上得房揭得瓦的人,人們身上是有功夫的,咱鎮(zhèn)上好多人都說,他師父就是江湖上聞名的李尋歡,飛刀厲害得很,畢鳳鳴可是得了真?zhèn)?,他要是要你的命,怕是神也不?strong>鬼也不覺。”
工友朱小三就笑:“大牛哥你也真會說笑話,李尋歡可是小說中的人物,現(xiàn)實中也有人叫李尋歡?也有那例不虛發(fā)的飛刀?”
大牛見朱小三這小覷的模樣,心里氣又上來了,只聽楊子兮插嘴說:“沒有兩個子功夫,他敢叫李尋歡?”大牛馬上點頭道:“就是。”
朱小三又笑著說:“楊子兮你這話就不對了,依你這么說,名字叫英雄就是個英雄了,二狗子叫二狗子,他就真是個狗子了?咱賢達鎮(zhèn)叫賢達,就真出了什么賢達了?”
大家聞言都轟然笑了,于是也就都覺得二狗子將會沒事,大家也輕松了。錢老五瞟了周圍一眼,確定陳壽輝這會兒不在,就又說道:“畢鳳鳴會不會飛刀我不好說,他的包子的確是好吃。我錢老五一輩子喜歡吃包子,可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包子。”
大牛也點頭說:“是啊,這畢鳳鳴也還仁義,還這么遠給我們送包子。”
一旁的鄭中友激動的說:“你說的對啊,吃了畢鳳鳴的包子,我是死而無憾了。”
眾人聽他這驚人之言,都哂笑起來,而鄭中友卻沒覺察,繼續(xù)說道:“死而無憾。”大牛拍了一下鄭中友的腦袋:“我說鄭老四,你是不是給你老婆整治傻了,吃了包子就死而無憾,你的命也太賤了點吧!”
朱小三就笑:“要死而無憾,就得到王大拿家去定口超厚的棺材,漆要刷上個三遍,既防水又防蟲,死了在里面躺著也舒服,那才真是死而無憾。”
大牛啐道:“你小子放屁,就是花個千萬百萬,用鋼筋混凝土給老子做個棺材,百年不壞,千年不腐,老子也不希罕。人死了還講究個屁。活著才有奔頭,死了就完了,什么棺材躺著都不舒服,老子要是死了還有知覺,就要在里面翻過來覆過去的鬧,那玩意有啥舒服的!”
大家都笑起來了。朱小三就說:“花千萬百萬用鋼筋混凝土給你做個棺材,有這樣好的事,大牛哥,你就夢吧!”
大家又大笑起來。遠遠的見陳壽輝過來了,大家忙貓著腰走散。錢老五走了幾步,臉上依然還在笑,嘴里說:“好笑。千萬百萬鋼筋混凝土做個棺材。”陳太公今年已經(jīng)八十三了,雖然耳不聾眼不花,而且牙齒也不缺,而體力畢竟大不如前了,也不能經(jīng)常上山到工地上去看了。他家的宅子很大,大兒子住在東院,小兒子住在西院,大兒子在工地上住,小兒子長年在外面,大孫子在機關(guān)上班,幾個孫女和小孫子也在上學(xué),家里就只有兩個兒媳婦。而他卻執(zhí)著于男女大防,人倫大體,所以幾乎不與兒媳婦說話,覺得腿腳不靈便的時候就只有坐在天井里看天。他本來也想去聽周玄機的二胡,伊伊呀呀的還有點味道,也想去渡口去看撐船的魏濟,但最近因為一出門總有人要他講見到閻羅王的事兒,他也覺得很煩,就又懶得出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