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辦公桌很整潔,剛洗完的馬克杯里,見不到一絲水垢。電腦屏幕旁邊是常見的小仙人球,他緩緩把手指放上去,觸摸堅硬的針刺,幾滴血落到桌面上。
他將手放入嘴唇,用力吮吸了幾下,不小心碰到了鼠標,美麗星空瞬間消失,變成一張布滿各種數(shù)字的報表。
張夜厭惡地吞了一下口水,把這個EXCEL文件最小化了。
電腦桌面上出現(xiàn)了一張外國人的臉,黑色頭發(fā),雙目明亮,臉頰消瘦,薄薄的嘴唇,帶著似有似無的微笑——弗蘭茲·卡夫卡。
張夜曾夢想成為一個像卡夫卡那樣的小說家。來這家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保險公司上班,也與卡夫卡有某種關(guān)系——1908至1922年,卡夫卡在布拉格的波希米亞王國勞工工傷保險公司工作了十四年,直到因病退職。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作品,都是在保險公司任職期間寫出來的。離開那家公司不到兩年,他就在默默無聞中死去了。
二十歲時,張夜幾乎每月都要寫一個中篇小說,但從沒機會發(fā)表,哪怕貼在網(wǎng)上的BBS,也會很快被海量的帖子淹沒。
已經(jīng)很久沒寫小說了,最近只寫QQ空間的日志——“JACK的星空”。
下午,一點。
“張夜!到我辦公室來一趟!一個人怎么能笨成這個樣子?”
一個男人粗暴的聲音從腦后響起,張夜機械地站起來,走過同事們奚落的目光——這些家伙剛回來上班,嘴邊的油還沒抹干凈。
理賠部經(jīng)理辦公室,張夜看著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,心里產(chǎn)生一種奇怪的感覺,為什么他還活著?
不錯,在張夜眼里,他已是一個死人了。
經(jīng)理把一疊報告摔在地上,對張夜破口大罵了二十分鐘。
“對不起,經(jīng)理,我會重新調(diào)整報告的。”
“明天早上,如果報告還拿不出來,那你就可以滾蛋了。”
整個公司都回蕩著理賠部經(jīng)理的聲音。
※※※
傍晚,六點。
經(jīng)理回家了,張夜沒有留下來加班,那張報表也還原封不動。
隨著下班人群走出寫字樓,他坐上地鐵七號線,兩站路后到靜安寺。沒有回到地面,直接上了久光百貨七樓,有家不錯的日本料理。
昨天就訂好的座位,安靜的日式包廂,只等了五分鐘,她就來了。
她叫林小星,比張夜小三歲,身高一米六出頭,體形還算苗條,梳著齊耳短發(fā)。她不算漂亮,中人之姿,只有那雙細長眼睛,有時讓人多看兩眼。她是一家公立醫(yī)院的護士,但從不在男朋友面前穿護士服。
不過,張夜很喜歡她。
“不是說過了嗎?吃香辣小龍蝦就很滿足了,下次不要再訂這么貴的餐廳哦。”林小星微笑著接過張夜遞來的小禮物,打開是施華洛士奇的水晶掛件,“謝謝!這個我喜歡。”
其實,她明白這個掛件在淘寶上只賣299元,這是兩人之間約定好的,每次送禮物價值不要超過三百元。
他們是七個月前認識的,第一次見面卻是在太平間。
張夜是人壽保險理賠員,大部分時間在辦公室,偶爾也要跑外勤去現(xiàn)場查勘,尤其是意外死亡的重大案子。
他記得很清楚,那是一起殺人案。
被保險人是出租車司機,五十歲,早年喪妻,與女兒一起居住。深夜空車回家,目睹了一起交通事故,有輛法拉利飆車闖紅燈,撞倒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。開法拉利的富家子想要逃跑,被出租車司機攔下。想不到肇事者非但不停車,反而對著人加油門撞過來。中年司機被撞飛出去數(shù)米,渾身十幾處骨折,被送到醫(yī)院搶救不治身亡。
三天后,張夜才接到保險理賠的報案。因為在故意殺人與交通事故間存在爭議,這兩種定性的賠償標準不同,理賠員必須調(diào)查清楚才能定損。他特意跑了一趟醫(yī)院,硬著頭皮走進太平間,看到了死者遺體——身體與四肢已扭曲得不成樣子,那張臉倒還算完整。
做了五年的壽險理賠員,處理過至少三十次意外事故理賠。這次還不算死得最慘的,兩年前他看到過高樓火災事故中,燒得幾乎只剩下焦炭的尸體。
冷靜地看完死人,張夜看到了一個跟死人同樣沉默的活人。
她是被撞死的出租車司機的女兒,林小星。
尷尬地相持幾分鐘,他看到她臉頰上掉下的眼淚。張夜向來見不得女孩子哭,手忙腳亂地掏出紙巾,在屁股口袋里放了半個月,幾乎發(fā)出霉爛的味道。她并不介意地接過紙巾,顫抖著擦去淚水。
“爸爸一輩子膽小怕事,只有這一回才表現(xiàn)得像個男人!我開始崇拜他了。”
這是他們說的第一句話。
太平間到處都陰森森的,如果不看林小星的眼睛,難道要去看死人嗎?
于是,在一具扭曲的尸體旁邊,張夜看著她眼里的淚水,喜歡上了這個女孩。
她已陷入絕境,肇事者雖被抓住,但一口咬定交通事故,不是故意開車撞死出租車司機的。林小星要求法醫(yī)檢驗尸體,確定是否意外?因此,拖到現(xiàn)在還沒拉去殯儀館。
一個月后,肇事者被以故意殺人罪起訴。在張夜的努力下,林小星拿到了保險公司全額的賠償。
做完七七的第二天,林小星單獨請張夜吃了一頓飯,從此開始約會了。
林小星在十二歲時死了媽媽,張夜也在同樣年紀失去了母親。因為同病相憐,似乎兩人相識是老天安排好的。張夜不太會引女孩開心,但他老實本分的樣子,卻頗得林小星的喜歡。而他是那么愛她,盡管她并不很漂亮,但對張夜來說并不重要。
每次看到林小星,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在航空公司上班的前女友——也許“前女友”也應該打引號。
他并不是懷念那個女人,而是想要殺了她,哪怕她還愿意回到自己身邊。
因為,有了這次真正的戀愛經(jīng)歷,再對比上次“談戀愛”,就明白自己當初有多愚蠢了!
八點半,張夜與林小星走出餐廳,她在他耳邊說:“說好了哦,下次由我來買單。”
“知道啦!”
只有跟林小星在一起,他才會露出由衷的笑容,而跟以前那個女人吃飯,自己所有的笑都是硬擠出來的,硬到臉上的肌肉都要抽筋了。
“對不起,今晚不能繼續(xù)陪你了,是初中的班長召集大家聚會。”
“在哪里?”
“錢柜普陀店,不過——”
張夜并不想把她帶去,并非因為那里有其他女人,而是當初那些嘲笑自己的目光。
“你們老同學聚會,好好玩吧,我會早點回家的。”
“對不起!”他害怕讓女朋友不高興,低頭像做錯事的小孩,“我不是這個意思,因為那些家伙很多年沒見,又喜歡喝酒吹牛,我怕你會不自在。下星期吧,我請你的同事一起去錢柜唱歌。”
“張夜,我并沒有責怪你啊,我也不怕遇到你過去的初戀對象,你不帶我去也很正常,干嗎這么說自己?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。”
最后的話讓他心里一涼,縮在墻角一動不動,任由她繼續(xù)說下去:“哎,我是真的不想去參加你的同學聚會。我不高興的原因,是你為這種事也說‘對不起’——你應該斬釘截鐵地告訴我,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。”
“對不起。”
“我不需要‘對不起’這三個字。”林小星長吁了一口氣,拍拍他的肩膀,“好啦,晚上在錢柜別喝得太多,當心回家碰到變態(tài)殺手!再見。”
兩個人在靜安寺地鐵站分手,張夜坐七號線回長壽路,林小星則坐二號線回家。
※※※
五分鐘后。
最末一節(jié)車廂,難得留出幾個空位。張夜垂頭喪氣,真想鉆到鐵軌底下去。腦中反復播放林小星最后那幾句——每次說“對不起”或“抱歉”,她都會發(fā)脾氣,而當他畏懼地躲到一邊,她就露出失望的表情。
該死的?為什么要去那愚蠢的同學會?為了提醒他們懷念往事——比如自己一絲不掛地縮在女廁所門口的情景嗎?
身邊的空位坐下一個男人。他從不注意身邊的人,這次卻感到有雙眼睛盯著自己——下意識地轉(zhuǎn)身,果然觸碰到對方目光。
“對不起,我在哪里見過你嗎?”
沒想到有人主動對他說話,張夜不知所措地抬起頭,不敢發(fā)出任何聲音。
“對不起,打擾到你了嗎?”
這個人跟自己一樣愛說“對不起”,張夜必須說話了,否則會被當作啞巴:“哦,沒有。”
“1995年的暑假,你在靜安區(qū)工人體育場踢過足球嗎?”
張夜一下子愣住了,迅速回憶起1995年,正是自己從小學五年級升初中預備班的暑假——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年,超過了被剝光扔在女廁所門口的那一年。
“不,我從沒去那里踢過球。”
那一年暑期,張夜是在無邊無際的恐懼與淚水中度過的。
“哦,那我認錯人了,對不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