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對不起。”
她剛想要說什么,又無奈地收回去,已對張夜的“對不起”麻木了,沉默良久才說:“你知道我的媽媽是怎么死的嗎?”
“你說她是在你十二歲那年病故的。”
“這回該輪到我說對不起了。”她苦笑了一聲,捋了捋因憤怒而亂了的頭發(fā),“我騙了你——媽媽并不是病死的,而是被人殺害的。”
“啊?”
“我親眼看著她被人殺死。”
張夜異常冷靜地打斷了她:“小星,你可以不說的。”
“那是一個噩夢般的深夜。”她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,似乎已當(dāng)張夜不復(fù)存在,只是面對一團空氣自白或回憶,“十二歲那年,有三個強盜闖入了我家。當(dāng)時,爸爸第一個被吵醒,他迅速地從床上起來,卻發(fā)現(xiàn)強盜帶著兇器。那年爸爸還身強力壯,卻絲毫不敢反抗。媽媽尖叫了起來,希望引起左鄰右舍注意,沒想到把隔壁臥室里的我吵醒了。我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事,揉著眼睛來到父母臥室。媽媽不想讓我落到壞人手里,沖上去與強盜搏斗,拼命堵在他們身前,讓我有機會逃出家里??墒牵彝耆惑@呆了,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媽媽……”
“別說了!”
張夜聽著聽著,自己也快喘不過氣了。
“我眼睜睜看著媽媽被他們殺了……”淚水,從林小星的臉頰滑落,但講述并未停止,“那些強盜也不是慣犯,只是因為媽媽的反抗,讓他們也變得非常害怕,驚慌失措之際,刀子一次又一次捅進去……媽媽,就這樣死了,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。本來爸爸是可以去救她的!他卻困在墻角不敢動手,盡管面對他的強盜,還比他矮了一個頭!”
“你沒事吧?”
“媽媽被殺死以后,強盜才冷靜下來,甚至對于殺人感到后悔。他們只是入室搶劫的毛賊而已,彼此責(zé)怪埋怨了幾句,以為鄰居們聽到了慘叫聲,警察很快就會趕來,便匆匆逃走了——連一分錢都沒帶走,卻永遠帶走了媽媽的生命。事實上鄰居也沒有人報警。我撲在媽媽身上,哭喊著用手堵住她胸前的傷口,以為她還能醒過來。爸爸則打電話報警喊救護車,但一切都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……”
“你恨你爸爸?”
“是。”林小星隱隱咬破了自己的嘴唇,“三個強盜很快落網(wǎng),一個死刑,一個死緩,一個無期——但這有什么用?能換回媽媽的命嗎?在媽媽的墳?zāi)骨?,爸爸長跪了幾個小時,但我永遠不會原諒他。直到七個月前,他才那么勇敢地死去。”
“當(dāng)時那種情況,誰都會產(chǎn)生本能的恐懼。”
“住嘴!你也是和他一樣的人嗎?可是,媽媽怎么沒有逃避呢?如果,當(dāng)晚我們一家三口之中,必定有一個人要死去的話,那么天然就該是爸爸!不是嗎?因為,他是父親,他是丈夫,他是男人!”
面對激動的女友,張夜只是茫然地?fù)u頭。
“抱歉,我不該跟你說這些,只是今晚看到你的表現(xiàn),想到了太多往事。”她低頭又想起什么,剛恢復(fù)的理智便消失了,“如果,將來遇到這種事情,你是不會救我的吧。”
最后那句話,說的好絕望,無論對說者還是聽者。
張夜抬起頭,大膽地盯著她的眼睛:“其實……其實……我想要告訴你……”
真的要說出那個秘密嗎?說出來對你有好處嗎?
耳邊又響起一群孩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叫嚷:“殺人犯!殺人犯!殺人犯!”
十二歲開始,這些聲音就潛伏身邊,或噩夢中,每隔不久便會出來嘮叨……
他再度閉上眼睛,強忍著自己不要大吼出來。
“你要告訴我什么?”
“沒……什……么……”
張夜又縮回到座位里,仿佛向外張望就會被爆頭。
“你總是這樣!”
“對不起。”
“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!”林小星抹去臉上的淚水,干脆利落地說,“我們分手吧。”
“能……不分手嗎?”
“不……能……”
他屈服了,軟弱地點頭:“對不起。”
這樣一種窩囊的回答,是對林小星更大的打擊,她硬擠出一絲微笑:“謝謝你給過我的慰藉,早點忘了我吧,再見!”
張夜眼睜睜看著林小星從面前消失,餐桌上留下她用來結(jié)賬的兩百元。
他呆坐到晚上十點,餐廳關(guān)門打烊時才離去,就像個被通緝的逃犯,低著頭走出龍之夢商場,抬頭卻看不到一顆星星。
順著輕軌高架橋走了片刻,直到蘇州河的堤岸,他看著黑暗中的河水,反射出四周高樓的波光。
殺人犯……殺人犯……殺人犯……
張夜堵著耳朵卻是徒勞,似乎那群孩子已追到身后,即將一把將他推入河里。
他已無法控制自己,跨過河邊的水泥護欄,雙腿懸空在散發(fā)異味的水面之上。
想要飛。
伸開雙手,閉上眼睛,真的飛起來了。
飛行持續(xù)一瞬,便直線往下自由落體。
他掉進了蘇州河,冰冷的河水淹沒頭頂,無論四肢如何本能地?fù)潋v,只剩下一團黑暗的臟水……
※※※
這家伙居然跳河自殺!
我飛快地?fù)涞胶舆?,看著水中一圈圈波浪,就是看不到張夜的頭頂,恐怕天生就是個秤砣。我想他已經(jīng)吃到了水,很快就要被淹死。
我脫下外套,縱身跳入蘇州河。
好幾年沒游過泳了,不知水性能不能保持?睜眼什么都看不到,渾濁的河水與泥土,不斷掠過臉頰……就在要憋不住氣時,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腳踝。
傳說中的淹死鬼?
眼看要被這只手拖死了,幸好蘇州河水不太深,我用盡全力彎下身子,抓住他的肩膀,艱難地托出水面——但愿救起來的是他,而不是其他什么東西。
我重新呼吸到空氣,痛苦地嗆水咳嗽起來。蘇州河邊的燈光下,我看清了張夜的臉,慘白的瀕死的臉。
希望不是一具尸體。
河邊已有多人圍觀,有人往水里扔下繩子,我將他捆住回到岸上。
張夜沒有呼吸了,顯然嗆入大量的水。
我大吼著叫周圍的人散開,多給溺水者留些空氣??粗鴩^者們的目光,我才意識到自己正赤裸上身,褲子上沾了不少臟東西,渾身散發(fā)著怪味。
管他呢!
我蹲下來拍著他的臉,用力壓著他的胸膛,想把他吃下的水?dāng)D出來。
是要給他做人工呼吸呢還是做人工呼吸呢還是做人工呼吸呢?
當(dāng)我正要把自己的雙唇,堵向這個男人的嘴巴,他卻吐出一大口水,噴到我的臉上。
好吧,他活過來了。
就在張夜睜開眼睛的剎那,我怎么想起了安徒生童話?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,他卻發(fā)出微弱的聲音:“謝……謝……”
“不要說話!”
我扶起他的上半身,繼續(xù)拍著后背,幫他吐出剩余的臟水。
他可以自己站起來了,感激地看著我的眼睛:“謝謝……謝謝你救了我……其實……我不是想要自殺……只是……”
“別說了!”我這才穿上衣服,頭發(fā)還在滴水,“我家就在旁邊,我?guī)闳Q一下衣服。”
沒錯,他的衣服也散發(fā)著蘇州河里的臭味,整個人像是從垃圾堆里爬出來的。
而我家就在旁邊,這是真的,沒有騙他。
張夜茫然地點頭,跟著我穿過馬路,走進一個老式的居民區(qū)。他對我已無絲毫戒備之心,渾然不知將進入一個真正的殺人狂的家里。
但這很正常,人們對于拯救自己性命之人,總會加以無限的依賴與信任,不是嗎?
巧得很,我也住在一棟破爛公寓樓里,也要爬過貼滿各種小廣告的樓梯,同樣也是六樓的一套單元。
不巧的是,我沒有室友。真正的殺人狂,自然是獨來獨往的。
我家里很小,只有一室一廳,但收拾得干干凈凈。有個簡易的藤質(zhì)書架,堆滿了我最愛的歷史與軍事書。不用給客人倒水了,他已經(jīng)喝夠了水,恐怕今后一個月看到水都要吐了。我直接打開衛(wèi)生間,替他放出淋浴的熱水,還給了他一套從未拆封的干凈內(nèi)衣。
張夜感激地喏了一聲,沒有任何猶豫或防范,鉆進我的衛(wèi)生間開始洗澡。
聽著衛(wèi)生間里傳出的水聲,我用大毛巾擦干頭發(fā)與身體。屋子里還是散發(fā)著臭味,我便把剛才穿過的所有衣服,扔進了門外的垃圾桶。
十分鐘后,當(dāng)他穿著干凈的短褲汗衫出來,頭發(fā)間飄出我用的洗頭水氣味,再也看不出蘇州河水的痕跡了。
“對不起!”
他羞澀地低下頭來,而我給自己披上一件浴巾,微笑著說:“沒關(guān)系,現(xiàn)在感覺怎樣?”